有个孩子向前走,
他遇到一个东西,那个东西就变成他的一部分,
在那一天或在那一天的某个时候,
或者继续许多年,一个个世纪连绵不断。
这是惠特曼一首诗的开头,意思是说,小孩子来到世上,遇到各种各样的东西和事情。这些经历与感受被他带上身,成为他的一部分,伴随一生,直到永远。如此说来,也就无怪乎人生艰难——挨挤、遭蹂躏,没退路,硬了头皮往前进。因为人来到世上所带上的第一段记忆,便是这个境况的缩影。不知是命运的玩笑还是警告,让人哭笑不得。
在自然界,人降生的过程是少见的艰辛,接生婆、助产士,种种和“生”有关的职业都有悠久的历史,即使这样,母亲仍旧疼得死去活来,旁人心惊肉跳——结果还是生也生不下来。如果你见过小虫或小兽的出生就会明白我的意思。单说和人一样爬到演化树顶端的猴子:情急之中猴子婴儿能自己从母体扒出来,好让妈妈腾出手脚飞奔逃命——那些物种的命可真贱啊,四周潜伏的危险,是比生育本身更大的挑战。因此,所有其他的动物都不乐意在生小孩的时候遭围观,反而找个隐蔽的地方自行解决。
如果人类的妈妈也如此,像《茉莉花开》里那样,就让人觉得惊心动魄。凭什么人容易难产?灵长类婴儿降生,头最大,且首当其冲,所以我们先看头。
下图画的不是日环食……白色的圆圈代表母亲骨盆入口的横截面,对于出生来讲,入口在上,出口在下,在入口的位置,意思就是头正预备好了往外钻。图的左右方向即身体左右。猴子和黑猩猩的骨盆入口都是身体前后方向较长,唯有人向身体左右拉长;黑色的圈是婴儿头,上下较宽,所以你可以宽慰了,脸再宽,也总比额头到后脑勺的距离窄……
猴子的头不小,幸而比骨盆小;黑猩猩和大猩猩变聪明了,比猴子多长了点脑子,万幸的是骨盆更加魁梧粗大,冒出个头来也不成问题;只有人类,婴儿的头竟活生生地大过了出口,想要出生,除了受压榨没别的办法。
光挤压也就罢了,谁料前途曲折。下边的图由上至下画出了黑猩猩和人头走出母体的三个步骤。同上图一样,外边的一圈是骨盆横截面,也就是说显示的是医生看婴儿出生的视角,妈妈平躺。中间带虚线的“鸭蛋”是婴儿脑袋。别看人类妈妈的骨盆入口处左右宽于前后(图中右上角),可到了出口,又变成前后方向宽于左右(右下角)。婴儿刚削尖了脑袋侧过脸去挤进入口(右上角中婴儿脸是朝左的),却在半途卡住,不转向出不去。所以等冒出头的时候,婴儿的脸对着母亲的骶骨,后脑勺对着耻骨,脸的方向就和妈妈恰好相反。而黑猩猩出生就容易多了,它的脸一直和妈妈看向同样的方向,整个过程顺溜溜的。
看见头了!
还没完。猴子的肩膀瘦小而柔软,人类终于不用整日在树上荡秋千,肩膀就固定了。麻烦就麻烦在肩的方向,偏又和头最宽的方向垂直。没法子,还得扭一次。
局部分析完毕,看整套动作。下图画的是猴子生小孩的样子,看着蛮像某种功法的分解图。第一幅已经看到一丁点的头探出来,婴儿脸朝下,同妈妈一样。说时迟那时快,妈妈突然一撅屁股一甩尾,从下边捞住婴儿的背拖至胸前——动作连贯,完成得干净利落(鼓掌)。
在有些异常情况下,婴儿出生的方向反了,妈妈想掏,可无处下手,如果继续蛮横操作,也许会好心干坏事,捂住婴儿的耳鼻憋死了它。如果不掏,又没有“接生猴”过来帮助接住婴儿,只能任其坠地身亡。这种难以自行操作的“异常方向”,恰恰是人的“正常情况”。
人自诩是演化的绝妙产品,可就连生命起始的第一步都漏洞百出,难道神通广大的自然选择,这次失手了么?
回答演化的问题,最惯用的方法是挖化石。不幸的是,“出生”这个东西没法变作化石,因此罪魁祸首画下这笔“败笔”也就真的没证据可循了。不过,这倒是留下了想象的空间。
和亲缘物种相比,人类从演化的手里占了不少便宜。猿猴前行晃晃悠悠,滑稽可笑;而我们能用两条腿平稳而灵活地走路。这都是骨盆的功劳。它相对狭窄,而自身又是左右走向。这才使人在前后移动的时候,还能保持稳定的重心。恐怕人和猿猴的祖先,骨盆都是前后方向更长,直到人的祖先这一分支从树上下来开始直立行走,才另辟蹊径地长出横向发展的骨盆。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,在增加了稳定性的同时,却给聪明的大脑出了难题。我们有特别有容的大脑——出生的时候还只是达到了成人四分之一的脑体积。这样看来,难产似乎是人向演化妥协后的折中方案。
或许还有更积极的解释!没错,从生物体的角度考量,生小孩过程中的疼痛、焦虑和费力,是对生育这个过程本身的干扰;可是,不管一个母亲有多么独立,毕竟有人陪伴的生育,是胜算最大的,如果个体的痛苦换来了同伴的关注,使一个群体内的个体密不可分,那或许人生育吃苦头,还有对整个种群的意义。
不管是不是妥协,不管这种妥协是不是最明智,人类至少该算是自然的一个比较成功的实验品。你看,出到世上多不容易,降生的时候尚且能忍辱负重,这是多有成就感的一件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