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要解题:能者,有能力之谓也,又愿意之谓也;献身,当然不必是献出生命或以毕生精力 从事某事,而只要在某些时间里以足够的热情从事某事,即可谓之献身矣──有一件人人感兴趣 的事情,当我们谈到它时不是经常在这个意义上使用献身这个词的吗?
解题既毕,言归正传。此书中的大部分文章,我都已经事先拜读过了。近来我在读这些文章 和其他一些科普作品时,一直有一个问题萦绕在我心头:
为何伪科学的,以及假科学之名而行骗钱之实的东西──我想刘兵兄不会愿意称之为作品─ ─经常能在大众媒体上“闪亮登场”,而严肃的科学家的声音,却往往不能及时出现?或者虽然 出现了也不够有力?
让我们先假定理想化的边界条件:媒体并没有和伪科学或骗子们勾结。然后来猜测造成上面 所说现象的原因。我现在想到三条可能的原因:
第一、严肃的科学家写出来的文章,往往不如某些传播伪科学的文章好读。大众媒体对其上 刊登的文章,是要选择和过滤的,它们不能因为文章枯燥乏味而失去读者。
严肃的科学家是术业有专攻的人,他们撰写专业学术论文和专著自然没有问题,但专业学术 论文和专著并不需要让大众看得懂──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当然再好不过,可惜通常是无法做到 的。久而久之,今天的许多科学家逐渐丧失了写作大众阅读文本的能力。他们往往也没有时间去 讲求大众阅读文本的写作技巧,只能靠中学时代语文课上的一点底子。何况现在重理轻文日益严 重,中学里就要分理科班和文科班,今后真不知道将伊于胡底。
与此相反,传播伪科学的人或骗子,在科学上没有术业专攻,整天将功夫放在如何哗众取宠、 耸人听闻上面,我们不能不看到,这些人写作大众阅读文本的技巧,有时确实在严肃科学家之上 ──尽管他们的文章实际上逻辑混乱,错误百出,无奈一般大众毕竟不是科学家,很难一眼就看 穿他们。
于是,大众媒体对文本阅读趣味的追求,在客观上形成了倾斜的过滤机制,这种过滤机制对 严肃科学家不利,而对传播伪科学的人或学术骗子有利。
第二、严肃的科学家自重身份,不屑去与伪科学传播者或骗子辩驳论战,结果后者就乘机在 大众媒体上活跃起来,欺骗公众。
第三、缺乏健康的批评氛围。普遍认为“立”才是正道,“破”则要得罪人。一些老于世故 的学者也经常告诫年轻人,“正面陈述你自己的观点,不要去批评别人”。结果伪科学传播者或 骗子就经常找机会“正面陈述”他们的谬论,而切中要害的批评却很少出现。
据上述三条原因,可以推想的对策至少有两条:
一、严肃的科学家致力于提高自己写作大众阅读文本的技巧,并且更勇于挺身而出对伪科学 谬论进行驳斥。
二、由另一些受过严格科学专业训练的、但目前并不在科学前沿工作的人士来进行科学普及 和对伪科学的批判工作。刘兵兄正是这些人士中的一个。
我毫不怀疑刘兵兄具有成为科学家的潜质,但是他选择了另一条道路。这些年来,他一直在 科学史与科学哲学的领域中行走,也就是在理科和文科的交界处行走,但是他又不“安分”,还 要涉足出版、书评、环保等等领域。许多人常闻其大名,却忍不住要问“刘兵是干什么的”—— 他到底算干什么的呢?无以名之,我想可以谓之“科学文化工作者”。目前,国内外主要以中文 写作的“科学文化工作者”,已经有效进入国内学术界(或者宽泛些,称为“知识界”?)视野的,好像不到十人光景,这对今日中国来说,是远远不够的。
伪科学经常向人们兜售廉价的科学殿堂入场券,许多缺乏科学训练却又对科学十分向往的善 男信女,很容易上当受骗。再说如今人人奔竞,个个匆忙,要让公众沉下心来花很多时间读科普 读物,也很困难。所以如何能够让科学殿堂既神圣庄严,但同时又香火鼎盛,确实是一件很难的 事情。比如我们有专职的“科普工作者”,但是在最近几起著名事件中,在第一时间挺身而出批 判伪科学的却总是另外一些人士。我感到传统的“科普”路数可能已经不太管用,我们必须寻求 更好的办法,也许这就是科学文化的用武之地吧。
为什么几十年前曾风靡一时的科普作品,如今大部分都已经不再叫座?其实知识老化并不是 主要原因,主要原因是读者和供求关系都已经改变。今天都市公众(他们仍是科普读物的主要读 者)的受教育水平,比起几十年前普遍有很大提高,他们要求阅读更高水准的科普作品,几十年 前那种入门水准的作品已经不能吸引他们的眼球。
更重要的是供求关系的改变。几十年前的科普作者可以摆出一副“我开导你,你受教育”的 架势写书,不用担心缺乏读者,读者还会读得津津有味。如今,书籍在我们的都市早已经供过于 求,引进的和国产的科普作品也足以让读者挑花了眼,现在科普作者只能用“我讲故事,请你来 听”的架势写书,故事还要讲得精彩,读者才肯来看几行。但是一味迎合读者,走进低级趣味的 歧途,则又为学者所不取。
刘兵兄编成这部科普文集,征序于我。这使我想起前不久有一个我和刘兵兄共同的朋友在报 上写文,开玩笑将我和刘兵兄彼此为对方之书作序,恶攻为“彼此作序,相互吹捧”,我和刘兵 兄见了,都坦然笑而受之。
从学术史上来看,在学术活动中,要交流就会有理解,彼此作序的事是经常发生的。但是我 们想到学术的繁荣,想到大多数好书的命运,我们为增进理解而作序,就是序得其所。
再说,十多年之前,在我们安身托命的学术领域处在最低潮的岁月,圈子里的同龄人几乎都 走了──出国、经商、改行等等,我和刘兵兄一南一北,形单影只,在漫漫寒夜中,彼此呼应, 相互鼓励,“为保卫我们的生活方式而战”。此情此景,现在回想起来,就象是昨天的事情,还 是那么令人感到温暖,我们又有什么不能坦然受之的呢?
2001年2月28日凌晨
江晓原序于上海双希堂